父亲的葬礼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56岁,还很年轻。

第一个电话是在5点46分,来自宁海派出所。“你是叶晓东的家人吗?你父亲的120救护车送到了第一医院,马上就到。”

父亲一个人住,我在杭州工作,只能一次给阿姨打电话。

第二个电话是在5: 49,来自第一医院。“叶晓东是你的家人吗?现在人心脏突然停跳,正在紧急抢救,家属也快来了。”

第三个电话是在6: 24,是我阿姨打来的。很短,只有17秒,用来说一句话。她含着泪说:“回来吧,你爸爸好像快不行了。”

我知道事情不对,也不用再打电话来问了。

我茫然的躺在床上,突然感觉到一种眩晕,眼里裹着滚烫的泪水。原来作文里的那句“脑袋嗡嗡”不是想象出来的,是真实存在的。刚才我还在想,不会吧,死不可能这么容易。“死”这个词似乎很轻,很不真实。他对上周在宁波李惠里的住院治疗记忆犹新。

突然想起他昨天跟我说,上次在医院花的钱是跟他阿姨借的,刚好到了一台空调,想还给她。微信里的钱怎么才能不转账?不知道微信里的钱是不是因为失信人的处罚被法院冻结了?我说,要不我登录你微信看看怎么回事?他说算了。明天再试一次。

那时候,我们都没想过。明天没有明天。

第四个电话,6点59分,阿姨又打来:“医生说瞳孔已经扩散,已经死亡。就在刚才,心脏停止跳动成功复苏,心脏又跳动了。快过来!”

这时候,我松了一口气。直到宁海我才知道,这个转机会让我面临一个沉重的选择。

其实最后我也没和他说话,因为他从重症监护室到ICU到最后拔管都是深度昏迷,自然没什么好解释的。

急性上消化道出血、失血性休克、严重贫血、心脏骤停复苏成功、缺氧缺血性脑病、继发性癫痫、代谢性酸中毒、急性失代偿性心力衰竭。扩张型心肌病、心包积液、高钾血症、痛风、双侧胸腔积液、左四肋骨折、胆囊结石、不完全性肠梗阻、高血压2级、压疮。

医生给的诊断书密密麻麻,118字。

其实当时在抢救室,医生就暗示治疗难度很大。就算送进ICU一天花两三万,人也随时可能死。但是,它总是不甘心不被送到医院。我和亲戚商量,把他们拉进了ICU。

第二天,从宁波李惠里值夜班回到宁海的胡先生在ICU和医生谈了,情况每况愈下。医生说通过调节体内PH值和输血,稳定了生命体征,控制了癫痫。胃肠道不再出血,但肾功能已经衰竭,也没有尿滴。只能做血液透析,心脏也处于病理状态,只是花钱吊命。

这三条路实际上都是死胡同。1,直接命没救了;2、生命可以保住,但意识无法恢复,相当于植物人;3.还好我醒了,意识也清醒了,因为缺氧太久,脑损伤太严重了。心脏结构性病变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痛风几十年,肾功能已经衰竭,这致命一击彻底失效。可想而知长期血液透析治疗后的余生生活质量如何。

为了生存,需要不可预知的金钱和精力,我也吃过他的亏。

他一定想活下去。不然他为什么打120?可惜他再也表达不出活下去的意愿了,这让他哭了。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如何选择其实是很清楚的。但这个决定还是很难,就像我手里有一个炸弹的遥控器。嘣,你可以下地狱,也可以让你活着,你有这么大的权利。

亲戚说,花个20万、100万就能治好,所以也要治。但是醒过来的可能性太小了,而且器官都不好,就算救了这个人也没用。曾在ICU工作的橘子阿姨说:保命更重要,人财两空不是好的选择。

最后我主动放弃了治疗,我为了钱放弃了生命。

当他第一次从救护车上搬到乡下的一张床上时,他闭着眼睛,胸部起伏,呼吸急促,就像睡着了一样。随着点滴的逐渐消失,在没有强心针辅助的情况下,身体逐渐变冷。

身边的长辈已经哭得死去活来。我只是看着尸体默默流泪。从那以后,我几乎没有在冰柜前和灵堂前流过一滴眼泪,即使是在葬礼上哭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是我心太硬,太强,没有感情,还是我觉得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是很好的选择,也是正确的选择。

我夸自己对家人冷漠,不太了解父亲。

准备照片的时候发现没有他的照片,来参加葬礼的人发现我不认识他的朋友。现在我通过整理他的遗物,听前来悼念的亲人的聊天,听母亲的吐槽,读花圈上挽联的名字,在每一个细节里,居然拼凑出了一个人物形象。

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你爸爸是个好人,但是当村长失败了。

故事应该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在一家丝厂追过我妈。我疯狂追她,邀请全团人和她一起看电影。

后来结婚了,然后应该是搞空调的,在宁海算是老手级别了,所以徒弟也收了不少。真的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果这个轨迹继续下去,他现在应该是老板了。找了一张07年的长城照片,当时容光焕发的脸和现在骨瘦如柴满是关节的黑色痛风石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转折点应该是当村长。拉拢选票的人要钱,贴在水仓的钱到现在都没领回来。更可怕的是,自从我当了村长,长街和城里的混混就像蚂蟥一样盯住我爸,天天吃喝,在会所洗脚。KTV的小姐们都叫董哥,酒店有包间让她们常年打牌。我打赌输了也让他拿钱,钱是我爸出的。

朋友,朋友,酒池,肉林,家业已败。除此之外,开店还应该有一个花钱如流水的操作。很多钱都洒出去给外人,他店里的徒弟拖欠了好几年,一分钱都没赚到。我还是不了解成年人。

投射在我的成长经历中,这些应该是初中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我写论文写到凌晨一两点,他每天一两点才回家。

我感觉我们家的生活从初中开始就是三条平行线。我起床上学,妈妈起床上班,爸爸变懒。我放学回家,妈妈睡着了,然后爸爸凌晨才回家。

没钱了,他去借高利贷,真正的崩盘开始了。

到我上高中的时候,情况越来越糟。记得当时临近高考。晚自习回家,经常发现门锁打不开。那是因为收债人用502胶弄坏了,然后我就只能在家睡觉了。

据说我妈也被讨债的吓到了,11楼不敢坐电梯,不然可能会被讨债的挡住,还提醒我上学要小心。听说有一个孩子被债主骗走了腿筋断了的恶性事件。

网上骚扰到现在还存在,还时不时有讨债公司打电话来打招呼。

等我考上大学,我妈就搬出去住。她早就想离婚了。最后,房子也卖了。我上大学的学费都是亲戚资助的。每月生活费1000,是我妈工资的一半。

我爸已经负债累累了,就问我高中同学,是她爸借的1w还是我下班后还。有一年春节,我甚至接到了小学语文老师的电话,要债。我真的很惭愧。

包括今年他还从我这里“骗”走了5w,说要投标保证金,如果中标就还给我,然后就没有了。连自己女儿的钱都拿走了,老母亲的退休金也没幸免。亲戚朋友老同事都借了一遍。

这几天也有很多要债的,也有交了空调业务但他没有发货安装的客户。因为尸骨未寒,所以不会咄咄逼人。而且这些债务我真的不知道,走之前也没交代。虽然他们用的是棉花里藏针的字眼,但字里行间的弦外之音已经很清楚了。几十万,几十万,十年旧债,新债,业务支付。

不知道有多少三角债。他借了别人的钱,还不起。别人问他要不要借。反正法律上没有义务替父亲还债,我也不能把脏活揽在自己身上。我只能敷衍,只能庆幸好人又死了。

有人给我看了聊天记录,我爸信誓旦旦说要把这两年赚的钱还上。有过老赖经历的人一定对这些拖延战术了如指掌。在记录里,他一直说对不起,所以请求原谅真的很难。这些话真的很伤我的心。

人们都说“生不如死”,但真的要活得没有尊严吗?

最近几年,他的债务可能有所缓解,又开始做起了中央空调的生意。但是红灯已经在全身亮起。也许他觉得一切都可以重来,但是他的身体不给你这个机会。

因为痛风比较严重,有一次带他去浙二看风湿免疫科,专家开了非布索坦。回来就说副作用太大,然后就在网上到处搜什么灵丹妙药。这些乱七八糟的药物相当于镇痛药,只有暂时的镇痛作用。但是长期吃下去,身体各个器官都有损伤,体检发现问题,就很难回本了。

在生活习惯上,他被告知不要喝酒,少吃海鲜。据他的朋友说,他不听。况且我没和他在一起,也没人关心他。这几年反复住院,身体状况漏洞百出。

我很难想象他是如何独自生活的。我不想管那么多,因为我不敢。我真想用这沉重的义务和责任捂住耳朵。

我很少回宁海,基本不联系父母。客观上说是不孝,主观上说是逃避。难得回宁海一个人在外面开酒店。很难想象回到家还得住酒店。因为只能和亲戚住在一起,虽然亲戚对我很好,但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我可能一年陪我爸不到一天。每次离开宁海,我就像一条窒息的金鱼进了鱼缸。这应该也是一种病吧。有没有一种病叫「亲人间交流障碍」?

我也觉得很好,看到父亲,儿子,孝顺,母女俩有姐妹的极好的家庭氛围,但是我不能一直复制那个模式,有上亿的无奈。

宁海的丧葬习俗挺复杂的,不然也不会花近20w。说要在村里热七天凉席就够头疼的了。

这一切都靠我的姑姑、姑父、姑母、姑父,守夜也是我哥和我爸的徒弟每晚都在。而我,作为一个未婚的孩子,对我言听计从。

灵堂设了7天,每天都有客人来吊唁,端茶倒水配合聊天,简直就是一个社交恐惧的地狱。

除了来讨债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渐冻人患者。他来的时候,走路都需要人扶,甚至脖子上还插着管子。据说是我父亲在城关医院的病人。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用手机打字,一点一点地描述自己的震惊和悲痛。

算上那些折磨的经历,有一天我参加仪式,请了一个尼姑念经,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膝盖被砸,腰被打断。有一天,来了一个道士,叫我敲锣的时候跪下顶礼膜拜。他离我那么近,声音那么大,我都快聋了,耳鸣了。

棺材是5点28分摆的,村里的路灯都没亮。一群人拿着香走在漆黑的村道上。我抬头一看,天空是浅蓝色的,有十几颗银色的小星星,还有一轮像弯刀一样的月亮,斜斜地钉在天上。

葬礼那天,戴孝穿着麻衣,还有更复杂更奇怪的细节。将灵柩送上灵车时,要朝西跪拜,围着墓倒三圈热水,大家围着桌子走一圈,分五个方向祭奠。

已经是晚上9点了,乐队演奏诵经和道士诵经仪式,祭奠,抬棺,火化,上山,献圣火。

他们说我爸有两个主要遗憾:一是我没结婚,二是我走在了我奶奶前面。

回老家,忍不住听亲戚唠叨。其实我什么都懂。

我,在一个平行世界,应该年薪20万,有很多积蓄。应该是浙大杭州毕业的典型成功案例。我应该回宁波工作,考公务员,找个比我大的懂照顾我的人,在宁波发展,最好是宁海的,有高薪工作,前途光明。我应该明年结婚,准备酒席。我应该按照生育规律传宗接代。

这是我的长辈对我的期望。可惜现实世界里,我收入一般,没有积蓄,生活贫困,租房子,搬砖,不想结婚。我希望丁克。

“你那从小结婚的女婿在宁波有两套房,女儿比你小,现在靠自己的积蓄买了车。你表哥年薪20万,你表哥开工厂当老板。你都快30岁了,怎么能没有任何打算呢?”

这个时候“人应该活出自己喜欢的样子&;人生最大的痛苦来自比较。”真的是营养鸡汤,没有实际作用。

听完不觉得无聊,反而觉得很乱,肠子都绞在一起了。你可以叛逆的说:“成功的定义就是年薪百万买车买房结婚生子吗?”但是我很内疚,我根本买不起,我说我不要。会持续多久?没钱怎么过?一个需要打破的现实困境。

在杭州,感觉和沙雕网友一起吃喝玩乐。不考虑远虑,也不考虑近忧,日子过得挺舒服的。

然而,一回到宁海,我就被现实严重拖累了。各种亲戚家庭义务,婚姻繁衍,赡养死亡,到处都需要钱,有七七八八的关系要维持,有方方面面的想法要考虑。

这是成年人的疲劳。

我很庆幸我的亲人很优秀,电视剧里没有狗血。

我一到急诊室,就看到外面一群人,都是村里的亲戚。第二天,几个阿姨从农村来到县医院偷偷给我钱,让我不用担心。

叔叔和男性长辈拟定了宾客名单,讨论了葬礼的细节。阿姨是典型的女主,勤劳能干。葬礼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事件,宴会,招待,仪式,物件。她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把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这让我想起了王熙凤的副经理宁。我姑姑告诉我,我不必靠守夜来睡觉。她每天睡在一楼的沙发上,早上六点还要去龙海市场为宴会买菜。

举行流水席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来帮忙。守夜完全靠我哥,我叔,我爸的几个徒弟。我姑姑姑父借给我爸很多钱,大概几十万,但是不管是住院还是送葬,都是真心实意为我爸的生意买单。

虽然我妈没来,但我妈的亲戚还是很照顾的。他死的那天晚上,我叔叔过来了。后面的大姑父,小姑父,月经也来祭奠,甚至连宁波的姑父也是葬礼当天就来了,一直等到葬礼结束。

在这场葬礼中,我感受到了一种感人的奇心。每个人都尽力做好这件事。

我很震惊。我的球友,朋友,同学,同事都对我很好。

因为出殡日期比较远,所以要请7天假,出城。领导直接说快走,同事说工作会给你安排的。别担心。

ICU花钱如流水,我也不能总靠亲戚赚钱,就“命令”晨曦集团的朋友借钱给我。很多好(老)心(实)人都是这样转给我的。

其实我并没有传播这个消息,而是在晨光群里说的。他们催我筹钱,链接很快被转发到他们的朋友圈和其他羽毛球群。有的人怕平台扣费,就直接转账给我或者支付宝,一次弹出几十个对话框。我要到下午11才有空一一回复(收)(钱)。

事实上,在几个小时的提高水滴后,我们决定放弃治疗。后来看了半天,已经有1w6的捐款了。滴滴筹集的资金陷入困境。有很多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有一些我知道他们是谁却从未谋面。最后,据统计,341人给我转了钱,给我转的钱加起来超过5w。

天亮了,小白湾子路总经理ws也从杭州开车到宁海慰问,买了花圈。

这么大的事情,我觉得也有必要通知那些虽然平时没有联系,但是自认为还可以的朋友。

我在医院的时候,杨老师来了。听说我有急事,她给我买了洗漱用品。她还通知了我初中同学楼总、蔡总。说白了就是十几年没见的初中同学。他们听说了这件事,也转了钱,送了烟,来看望。方老师深夜给我发了一篇小作文。虽然她很困难,但还是坚持给我转钱。

高中同学王先生和杨先生也来了。其实除了参加婚礼真的没有什么联系,但是他们还是请假去看了葬礼。从小一起长大的蔡老师也来过几次。

那几天气温骤降,我没带厚衣服。黄老师让她妈妈给我送来暖和的衣服,星期天她和赵老师、张老师从宁波来到乡下。黄老师在上香后哭得死去活来。

我觉得我在宁海遇到的人真的很了不起。即使平时没有联系,即使十几年没见,再见面也没有隔阂感和认同感,相聚如昔。

说实话,这么多人真心爱你,我特别感动。

总之,谢谢你的关心。最后一张图终于拼好了。